阿躺

蒜头王八实名爱好者

繁花盛开

星熊小时候拥有一身漂亮的和服,是与她头发颜色很相配的蓝绿。那时她和所有被父母疼爱的女儿一样,穿着印满繁杂花纹的外衫和木屐,在樱花盛开的树下合照。父亲站在她的身边,宽大而温暖的手掌覆在肩头,星熊抬头看,刺眼的阳光中看不清他的脸。

父亲一向是繁忙的,记忆里最清晰的只有家中比她高出很多的木书柜。八岁的某天父亲答应为她做一艘小木船,两人在后院的长廊上敲敲打打,快完成的时候父亲忽然匆忙的离开了家,没来得及为木船装上风帆。星熊举着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,太阳沉甸甸的红,一点一点融化在田地里。她喜欢落日,在这个时间里不需要思考什么,无论是父亲,老宅,还是没有完成小木船,似乎都会在夕阳结束的一刻消散。

直到中学星熊都是在这座古老的宅子里生活,雇来的佣人总是换了又换,几番下来她也放弃了记住每个人的脸。父亲很少能陪她完成什么事情,包括那个失去风帆的船,他总会食言,回到家看着星熊时,眼睛里充满深深的疲倦。满柜子不知名的手册和书籍是父亲留给星熊唯一的东西,那时候她对国家,种族甚至矿石病的概念都非常单薄,习惯穿浴衣和小纹和服,踏出宅子就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树林。清晨醒来用过早餐,在沉闷的书房待上一天的时光。

八岁后星熊的个子疯似的拔高,再也没法穿上那身和服。整理衣柜的时候下人忽然把它收拾了出来,布料崭新,穗子上纯银的铃铛氧化变色,失去了原本的外表。星熊接过衣服抖开,拿到身前比划比划,袖子短出一大截,下衣摆也是,她记起来今年自己十一,距离上次穿这件和服已经有三年。星熊没再说什么,沉默的把衣服折了两折,她长高了许多,也很少再需要垫着凳子够上层书柜。她说想要把衣服留着,下人便应了,重现铺开叠好,装进一个不起眼的纸箱里。

那个纸箱上面应该是印了标签,“请勿倒置”之类的,或者是“轻拿轻放”。星熊有些记不起来,她在上中学的时候也常常想起了那个装着和服的纸箱,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市区读书,留校,两个星期回一次家,搭乘开往市郊的那班电车,然后转公交。当她想起来的时候便会回家找一找箱子,下人已经换过好几批,星熊只能自己一排一排的查看,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她记的标着“请勿倒置”或者“轻拿轻放”的那种。家里在她选择去城市读书后空荡了许多,父亲雇的下人越来越少,家具被收了起来,纸箱在每一个房间堆积着,星熊想她的和服大概无从找起。父亲还是如往常一般沉默寡言,他不会问星熊在学校里如果,偶尔谈话,似乎也只问问外边现在是谁执政,又出了什么大事。

父亲称呼市区为外边,他对宅子之外的地方都称作外边。在星熊十二岁的时候父亲问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,星熊在这张矮桌前做了选择。她到市区上学,第一次学习用电视和与同龄人相处,这种生活持续到她十七岁,平安无事,可以说是个奇迹。星熊长到了一米七还要多,比同龄的女生高,他们说她还会长高。父亲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告诉她有一面名为般若的盾,星熊知道这个名字,在东国的传说中,由女人的怨气所化成的恶鬼。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告诉她这面盾的存在,从此却再闭口不谈,两年的时间里他迅速的衰老下来,不再经常外出,习惯穿浴衣,到星熊回来的日子会在门口迎接。有时候星熊会觉得父亲像一个封好口的坛子,他想守住的秘密,别人永远无法窥探,就那样烂在他的肚子里,从眼睛露出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疲惫。

星熊以为日子会这样平稳的过下去,就像她漫无目的的寻找那件和服一样,直到看见火光的前一刻,她依旧这样想。星熊记不清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,冲天的大火让一切亮如白昼,灼热的空气扑在她的脸上,她喊不出声,满天的红夺走了她的视线,热量让眼前的景象扭曲起来,她看过的无视次的落日和此时的老宅重叠,太阳掉下来,滚落下来,黏答答的化成岩浆。父亲站在即将倒塌的燃烧的房屋中,火光中看不清他的脸。木柴炸裂的声音充斥在此刻狭小的空间里,星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老宅的大门外,穿着入睡前换上的浴衣,绿色的长发遮挡了她的视线,她拼命的想看清火光里的父亲,他站在那里,像是要被点燃一样。那道门阻隔了大火,星熊记不起来时间,她想那里大概没有时间的概念,火烧了很久,到她再次看见沉甸甸的夕阳,天空和竹林都被染成红色。星熊站起来,木讷的走进已经烧成灰烬的老宅中,从父亲站过的位置抬起一面盾。

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混乱无比,甚至是不是夜晚发生的事情都很难确定。星熊只知道那天她离开了老宅,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于很混沌的状态,记不清自己到了哪里,又做了什么,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,醒过来已经身在龙门。星熊未曾向任何人提起她刚到龙门那段时间的事情,她到底为什么,又怎么样才来到这座城帮,只是黑帮里渐渐有人知道了,龙门来了只东国的恶鬼。这一年她十七岁,留着漂亮的绿色长发,她依旧在长高,就像他们所说的一样。星熊记得来龙门的那一个下午,刚下过雨,水从她的头发上一滴一滴的滑落,她回过神来,那面名为般若的盾立在她的身旁,在陌生的,语言不通的街头,太阳正昏昏沉沉的落下。

来龙门以前没有人教过星熊如何战斗,她做的只有上学,读书,过着普通人的生活。二十岁的时候她的个子窜到了一米八,短短两年便成了黑帮首屈一指的打手。鬼族天性善战,她的成长速度快的可怕,挥动那面盾来战斗几乎是本能驱使。起初的日子她总是会做噩梦,梦里无一例外是燃烧着的老宅,死去的父亲在火海里用疲倦的眼睛看着自己,星熊无比清晰的听见他的声音。她从梦中惊醒,破旧的出租房卫生间滴滴答答的漏水,龙门的深夜依旧繁华。火灾的起因无从查起,她的那段记忆更像是不切实际的梦境。星熊擦干顺着额角流下的冷汗,那声音在耳畔一遍遍响起,她把额头抵在膝盖上,听见父亲说,恶鬼。

她的确成了恶鬼,黑道上没有谁的手能干净。星熊隐约察觉到父亲所做的事情,与世隔绝的老宅,留给她的无数书籍和手册,在十七岁之前她并不是一个鬼族,没有帆的船无法远航。那时候星熊才察觉自己从来没有走出去过,她和父亲一样,从八岁开始,就未曾踏出“外边”一步。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将她唯一的领土烧毁,她和父亲,般若,木船,还有找不到的和服一起,被困在大火之中无法脱身。魏彦吾找到她时星熊并没有感到意外,一天二十四小时被分成白天和黑天两半,龙门也是一样道理。她答应了最高执政官的要求,走之前朋友们请她喝酒,他们叫她鬼姐,有流落的东国鬼族,也有贫民窟的混混,星熊并不在意他们是否是感染者,或者说,身份也无关紧要。烟草的气息和空气混在在一起,星熊与他们碰杯,啤酒泡沫咕嘟咕嘟的在口腔里炸开,他们还在吵闹着龙门那群阿sir的事情,星熊却觉得嘈杂声越来越远,她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巷口,猛然间听见柴火烧着的声响。

陈说她容易和红色联系在一起,夕阳是最适合她的景色。她觉得奇怪,自己的长发是绿色,在色谱里完全相反。对于她问的为什么,陈想了一下,最后告诉她,有天她回来交班,从地平线一轮沉甸甸的落日滚下来,她披着绿色的长发向陈招手,陈那时候就觉得,没错,就是这个。

星熊觉得陈很奇怪,一向如此。她和陈认识是她在近卫局工作的第二年,那时候陈还不是她的直属上司,似乎刚从维多利亚回来不久。她在训练场上见过这位传闻颇多的同事,红色的刀和红色的眼睛,那时她并没有想到不久之后两个人将会被调到特别行动组内,一年的时间,陈拿到了组长的位置,星熊去报道的那天正式认识了陈,她把长发分开扎在两侧,警服的前胸口袋夹着她的证件,她和星熊握手,相互介绍自己。星熊第一次直视陈的眼睛,沉重的红色,坚硬且透明,她想这一定是什么宝石的材质,锋利的足以割破皮肤的切面,它们盛在陈的眼睛里,目光让星熊感到疼痛。和这位上司的相处不咸不淡,她们在战场上意外的默契,那天星熊约陈去喝一杯,上司沉思片刻,竟然同意了这个提议。

她们或许可以称得上朋友,偶尔去喝酒,或者看电影。星熊猜到这位上司背负着常人无法理解的重担,她的腰板总是直挺的,不见疲惫的,星熊比她高出不少,偏头偶然间却看到她从眼底流出的厌倦。她们没有打探对方的过去,她问过陈为什么要回来龙门,陈对她笑笑,没有再做回答。星熊想如果陈反问她为什么要来到龙门,她一样是无法作答。

陈陪星熊来洗她的宝贝摩托,星熊没住宿舍,在老居民区租了一栋一室一厅的房子,隔街就是菜市场。星熊没什么时间骑车,工资却几乎都砸在了它们身上,好几辆电车挤挤攘攘。星熊刚把要洗的摩托推出来停在院子中央,陈已经准备好了水管,一头塞到她手里,自己则拿着另一头往水槽走,准备接上。她穿了短裤和方便活动的上衣,头发像往常一样扎起来搭在肩上,星熊掰了一下后视镜的位置,正好能看到陈背对着她的画面。那天天气说实在不好,陈预测会下雨,但老天一直没有兑现。后视镜有些许划痕,星熊用手用力的擦了擦,她从镜子里看见陈俯身固定好水管,她看不到自己,只有陈一个人站在后视镜椭圆形的金属框里,背后灰色天和灰色的水泥墙有一个粗糙的界限。接着陈转过来,示意她要打开水龙头了,星熊这才起身拿好另一端,水流鼓起干瘪的橡胶管,在这个角度镜子里看不到陈,星熊冲掉前轮粘上的泥土,只是那个短暂的画面莫名其妙的被记了很久。

他们不会畅谈未来,过去,在这种世界所有人都失去与时间谈判的资格。陈拍拍星熊的肩膀,她喝了很多酒,那种龙门特产的很烈的白酒,好像是醉了,星熊不太确定,她也被灌得不少,看什么都晕的一塌糊涂。那只握惯了刀的手是旁人无法想象的纤细,轻飘飘的搭在星熊的肩头,像是在扫去并不存在的重量。陈那双红色的眼睛看她,看着她的眼睛,然后淡淡的笑起来。

你可以放下吗,那些事情。

她不知道陈是在对她说,还是在对自己说。她不喜欢陈那种笑容,和自己太像了。过往像是一张颜料裹的太厚的画,老旧而布满裂痕,色彩氧化。它沉重不堪,画着星熊要记一辈子的事情,她从八岁开始就与它为伴,想尽办法拖着它前进。哪天开始她变得足够强大,她把画背在了身上,习惯了它的重量,继续无所谓的活下去。她在一层层的颜料中从老宅的照片看到最后那场冲天的火光,到最后留下一副夕阳的风景。陈说过夕阳很适合她。她想起陈的眼睛来,沉甸甸的红的颜色,那轮太阳又站在自己面前,她的发梢和四肢被红色的火光点燃,像一只绿色的蝴蝶一样燃尽余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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